青山为雪

青山不老,为雪白头。

[喻黄]夜莺

太空题材,有点长,各种意义上都挺沉闷的……

BGM:Saturn - Sleeping at La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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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364 : 06 : 44 ]


一切顺利。喻文州走出指挥室,磁线牵引着两面轨道门在他身后关闭,中心系统开始播报:“距离远航舰‘夜雨’离港还有八十二个标准分,本次出航为单向,暂无预定回航期限。若登记信息有误,请舰长尽快联系港口负责人,修改日程计划……”

港口所在的时区正值黄昏。为这颗星球提供热力的恒星,年纪比旧时代诗篇中歌颂的“太阳”更古老,它的光线透过与母星成分迥异的大气,渗入基地的弧形天窗,呈现出来的就是这样层次分明的青蓝色。喻文州独自穿过宛如深海的长廊,在他右手边的窗外,形似飞鸟双翼的穹顶沐浴着落日波光。

远航舰“夜雨”就在其中等待。这也许是它,以及它的驾驶者,最后一次目睹文明世界的夕阳。

升降梯载着喻文州向上,港口的布局在他视野中渐渐缩小,凝聚为一幅色彩浓郁的结构画。他踏进俯瞰着整个基地的准备室时,抬头看向墙上的投影时钟,与自己通讯器上的时间相互对照。

本地时间下午六点四十四分,总是这个时间。

十分钟后,准备室的门再次滑开,“夜雨”的独立舰长黄少天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抓着一个微型视镜,眉头紧皱,一脸有什么事想不通的表情,开口就说:“太奇怪了,文州,我从没见过这种事……”

“怎么了?”喻文州问,“是夜雨出了什么问题吗?”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问题。”黄少天苦恼地坐进椅子,“但就是……太奇怪了。”


非要论个谁先谁后的话,夜雨出现在黄少天生命里的时机,晚了喻文州不止一点半点。早在来自边境行星的黄少天随着父母职业调动来到学院星,进入预备教育机构成为一名插班生的时候,他和喻文州的缘分就已经开始。而时隔多年,直到黄少天作为声名鹊起的探险家,从版税里得到第一笔用于改善装备的资金后,伴随他冒险生涯的远航舰“夜雨”才初具雏形。

但从物理意义上陪伴在他身边的时间来看,夜雨反倒后来居上。再加上随着它的完工,黄少天把从小带在身边收集日常资料的随身记录仪也装进了它的舰载系统,从数据的角度来看,夜雨中搭载的是他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

“那个记录仪。”黄少天说,“你知道那个记录仪吧。”

喻文州点头。

黄少天伸出左手,腕上的手环在空中投出一面双色六边形屏幕。他一边在上面虚点一边说:“刚才我做完最后一轮检查,闲着没事去看了看记录仪的后台数据,你猜怎么着?”

屏幕上的代码飞速流动,然后停在一串数字上。黄少天滑动手指,把那行数字标成了明亮的金色。

“770 : 18 : 43……”喻文州读道。

他顿了一下:“这是时间记录?”

“是的。”黄少天在上面打了个圈,“从我上次离开学院星开始算。”

喻文州:“从那之后,经过了七百七十个标准日。”

黄少天:“没错。然后呢,如果你现在查一下学院星历法的当前时间,与我探险期间的各种时间折损做个换算,最后算出来的结果应该是……”

他在屏幕上用手指划掉“770”,写上了“405”。

“四百零五天。和舰载时间一样。”黄少天叹气,“我算了好几遍都是这个结果。我还想找你来帮我算算航程,不过我最后决定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虽然我实在不想让任何意外干扰今天的起航,但我也知道单纯的算错或者数据故障都根本不是忽视它的借口,在这个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我是不能开始航行的。”

喻文州想了想:“我可以先把你的出航日程取消。”

“停了吧停了吧。”黄少天没精打采地趴在了桌子上,“然后,聪明的喻先生,万能的喻先生,你得帮我想一想——这多出来的三百多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宇宙中并无绝对的时间。任何一架能够在星系内航行的飞船,上面的系统都一定会搭载计算时差的基本功能,方便乘客查询自己所处的时刻。

飞船实际度过的时间是“舰载时间”,相对地,以某个星球的本地时间为参照,计算出来的是“参考时间”。黄少天记录仪上的参考时间,参照的是他长大成人的学院星,按理说夜雨在港口所处的星球——守望十号星降落的时候,它的参考时间应该已经经过了校准。另一方面,舰载时间则始终处于驾驶者的监控下,期间并没有异常发生。

也就是说,从夜雨上一次离开学院星,黄少天在飞船里度过的实际时间是四百零五天。

而不知为何,记录仪里的计时却是七百七十天。

黄少天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喻文州通过港口系统,校准以学院星为参照的参考时间。几分钟后,喻文州翻过屏幕给他看:“从你离开学院星到今天,确实只经过了四百零五天。”

“对吧?对吧?”黄少天坐直身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喻文州的视线移向屏幕,手里无意识地摆弄着黄少天丢在桌上的视镜。黄少天咕哝道:“如果不是记录仪一直在我身边,我都要怀疑它是不是偷偷摸摸自己去黑洞一日游了!话说如果是我失忆了呢,失忆三百多天?这有可能吗?再说舰载时间一直都没错啊,我不可能在航行中自己飞出舰外原地失忆,难道是停在哪个星球的时候某个热情好客的本地人给我下了麻醉剂……喂你不要玩我的视镜了!”

“……”喻文州若无其事地把视镜重新竖在桌面上。他说:“除了记录仪之外,夜雨上其他设备的时间呢?”

“都是四百零五。”黄少天摊手,“所以我说,问题可能就出在记录仪上。鉴于记录仪一直在我身边,那么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也是有可能的。”

喻文州:“那样的话,我想你可以做个深度检查。”


[ 3704 : 08 : 12 ]


黄少天十岁时第一次戴上记录仪,那时他刚刚来到学院星。

此前,他经历了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相当无聊的星际旅行,大多数孩子都会趁这个机会泡在缓冲液里,在平时家长不允许他们沉迷的虚拟游戏区玩个痛快。黄少天不一样,没过几天他就开始在长途客船里到处游荡了。

妈妈把他拎回来的时候,纳闷地问:“你不想玩游戏吗?”

“我已经玩够了。”黄少天撇嘴,“我能打的游戏都太没劲,想玩的我年龄又不够。一直赢的游戏有什么意思?”

他妈妈不信邪,上去和他打了一盘策略游戏,结果开场没多久就被黄少天闪电般的操作送回老家了,还遭到了堵门阅兵的无情嘲讽。

“……还是有不考量输赢的游戏嘛。”妈妈按下脑门上的青筋,翻出养成游戏区,“你看,这个种田游戏和这个小巫师游戏都很流行的,最快通关也至少要二十天!”

黄少天不为所动:“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没什么好玩的。”

妈妈苦恼道:“那你喜欢什么?”

“让我猜不到的那种!”黄少天宣布,“我喜欢以前从来没有人知道的东西!”

“理想不错,”妈妈评论道,“你将来可以做个探险家。”

“探险家?”

“他们是在宇宙里航行,探索新星球的人。”妈妈随口说,“虽然现在这个职业已经不怎么流行了,不过你可以努力试试哦?”

那是黄少天第一次听说探险家的职业。这个词仿佛有一种令人沉醉的魔力,让他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当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他们的客船正缓慢地穿过七环航道,金盏花座的群星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宇宙中闪烁。

接下来的旅行里,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科教区。抵达学院星后,他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请父亲帮助他挑选了一块物美价廉的存储条,当父亲问他要这个做什么的时候,他答道:“我要把我的人生记录下来。”

“理想不错。”黄教授评论道,“然后你打算把它传给你的孩子?”

“只是那样的话就没必要了。”黄少天双手抱着装存储条的盒子,认真地宣布,“我将来要做一个探险家,去没人去过的星球,然后这个记录仪里的记录,将会告诉未来的人,我的冒险有多么的棒!”

黄教授鼓掌道:“请把在入学考试中取得A+,登上高速授课区作为你事业的起点吧,我很期待。”

黄少天:“……你那是什么语气,不相信我吗!我们走着瞧!”


他的确顺利达成了这个初始目标,但预备教育学校的生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愉快。这里居民的传统和边缘星土著有着相当明显的不同,他们的日常像时钟般精确,审美和娱乐方式也别具一格。黄少天并不是不想努力融入集体,可当他意识到融入集体会对他原本的生活习惯造成巨大的冲击,乃至彻底改变他的乐趣和理想这两个组成人格的重要部分时,他最终还是决定做自己就好。

即使在启蒙期思维成熟速度远远超过母星时代的现今,这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也是个艰难的选择。

幸运的是,他还有一个伙伴,同样转学而来的喻文州。

一开始他看喻文州不太顺眼,这家伙一来就完美融入了集体,把他活生生衬托成了一个我行我素的反面教材。两人的校园生活毫无交集,如果不是有一次他在使用模拟机器的时候数据出错,被路过的喻文州紧急抢救下来,他可能到毕业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当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板上,仰头望着站在他身边,校服一丝不苟的喻文州时,他很确定他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懊恼的神色。

他有话就问:“你那是什么表情!认识我让你很后悔吗?”

喻文州说:“有一点点。”

黄少天:“……”

虽然他已经累得打不起架了,但他要是能动的话,真想往这家伙的腿上踢一脚。

“就算我不切断能源,机器也会自己停下的,你顶多就再出点汗,不会有什么事。”喻文州补充道。

“话是这么说啦!”黄少天炸毛,“我还得谢谢你了!”

“但是……”

喻文州犹豫了一下,在旁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他说:“但是我没忍住,还是跑了过来。忘了今天的事吧。”

“忘你个头。”黄少天说,“你忘了我都不会忘。”

他撸下自己的手环举起来:“这些事都记在我的记录仪里了,据说数据可以保存到六百年以后,怕了吗!所以你个混蛋为什么就这么不想和我扯上关系啊!”

喻文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严肃地说:“我们还是别扯上关系比较好。”

黄少天终于攒足力气,往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脚。

接下来的校园生活里,黄少天开始意识到,喻文州的注意力总是有意无意地集中在他身上。在被激起的好胜心的作用下,经过一系列针锋相对和死缠烂打,他们最终磕磕绊绊地成为了朋友。

黄少天也终于可以问出他的疑问:“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喻文州一本正经地说:“因为你和他们别人都不一样。”

“是吗?”黄少天拼命压下快要咧上天的嘴角,“真的吗?你真这么觉得?我很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喻文州忍笑,“熟了才知道你的话特别多。”

“……”黄少天怀疑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在偷笑,我看到了。我话很多吗?也还好吧!虽然我爸有时候也这么讲,但他也说这样不是什么坏事反正我将来如果要写旅行日志总要有话可说,就当是为理想而做的前置准备好了。”

喻文州说:“比起这个,不挑食也是一种需要培养的好习惯。”

“想都别想让我吃那个滑溜溜的蔬菜!”黄少天喊道。

喻文州的各方面习惯都十分良好。曾经,黄少天以为他本来就与学院星居民生活节奏相似,才会这么快地融入他们的集体,但在和他熟悉起来之后,他发现喻文州也有他与众不同的一面。他表面看起来并不离经叛道,却也不把和主流背道而驰当做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这实在是个很奇怪的人,黄少天觉得自己的奇怪好歹还能说是青少年范围内的奇怪,而喻文州的奇怪平时不会表露出来,只有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才会感觉眼前的人仿佛来自无数光年之外。

“有时候我觉得你就好像是外星人在假扮普通小学生一样。”他说。

喻文州点头:“很敏锐,这都被你发现了。”

黄少天嘲笑道:“外星人,你下次体能测试不垫底再吹牛吧。”

各项科目里,黄少天也就能在长跑短跑成绩上欺负一下他。他自己一直很注重体能方面的锻炼,因为要成为探险家就必须能够担任独立舰长,超常的体能则能让他应付孤独星间旅行的各种突发事件。

有一次,喻文州对快递柜进行声纹解锁的时候,黄少天刚好来找他。他听到喻文州对采集器说:“向群星致意。”

“哇你刚才说的是什么?”黄少天问。

喻文州关上柜门,停顿片刻。黄少天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迟疑的表情,没记错的话,上次还是他们第一次讲话那会儿。

“是一位伟大探险家说过的话。”喻文州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他旅行的时候,留下了关于这句话的传说。”

黄少天琢磨了一下:“有这样的人吗?著名的探险家我应该都认识吧。他叫什么名字?”

喻文州:“好吧,其实是我编的。”

“哈哈哈哈!不要害羞嘛!”黄少天大笑拍他,“放心,等将来我成为有名的探险家,我就把它写在我的书里!”


[ 10,364 : 07 : 02 ]


“向群星致意。”喻文州说。

医疗室的门锁亮起识别通过的蓝灯,一道光幕从顶棚降下,将他们笼罩其中,作了个简单的扫描。黄少天摸了摸鼻子:“这么多年了,你还在用这个口令。”

喻文州走在前面,说:“还有另一套常用口令。”

“什么意思啊你。”黄少天来到密闭舱前,在玻璃昏暗的倒影里看到了喻文州略带笑意的表情,“我来了,所以你特别地怀念一下中二时光?”

“那倒不是。”喻文州按下按钮,舱门徐徐展开,“虽然别人听到只会觉得我是你的书迷……但不是这个问题。”

黄少天迈进舱室,熟练地找个比较舒服的姿势躺下。随着舱门合拢,无数仪器向他的身体簇拥过来,舱门前显示出了一百二十秒的倒计时。

喻文州进行了一下基本设置后,就在旁边的椅子里坐了下来。医疗室里没有真正的窗户,向南的一整面墙都是视幕,如果医疗室还在正常运转,这里应该会播放着令访客身心放松的舒缓画面,比如小兔子吃草啦,柯基奔跑啦什么的。现在已经无需遵守这些规定,在喻文州的设置下,不仅是这里,整个星港中的视幕都同步显示着外界的景象。

这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小兔子。

此刻黯淡的恒星已沉入天空尽头,稀薄的云层间漂浮着暮色余光。在基地的镜头中,极目所见没有半点灯火,只有星港缓缓回旋的雪亮探灯,孤独伫立在黑暗的大地上。


守望十号星并不是海角星域最后一颗被人类到访的星球,在早期的规划里,它的邻居们总共有一百多个编号,实际开发成矿区的数量是七十六。然而它们的位置实在太糟糕,不仅交通不便,想要开发成宜居区投入的资源也很难收到回报,于是随着采矿的结束,这七十六颗星球很快就无人问津了。

而它们重新回到人类联邦的视野里,也仍然是因为自己的位置。

十号星带,这是所有公民会都在任何一套初级宇宙地理教程中反复听到的名词。相对于它的意义来说,这个名号实在有点平凡无奇,不过当年人们没有给它起个响亮的称呼,反倒方便了后辈记忆。

不是每个人都能随口说出用伟大科学家与探索先驱命名的星球、定理和设备,但谁都知道,十号星带是“边界”。

星空有边界,这理论在哲学家和诗人那里绝对行不通。但客观上,目前人类确实无法越过十号星带,探索另一侧的宇宙。它像一张撑满的风帆,挡在人类朝这个方向远航的道路上,无数想要穿越它的人都葬身在了乱流与潮汐中。它既是界石,也是墓碑。

在人们还热衷于探索的年代,他们在守望十号星上扩建了空港。这是距离十号星带相对位置最好的星球,编号恰巧也是十,因此在官方记录中,它的名字从“十号星”变成了“守望十号星”。在这颗废弃枯竭的星球上,有许许多多的探险家从它的港口出发,投向十号星带那迷人而可怕的蓝色天河中,一去不返。有人相信这个地方象征着新的开始,也有人将它视为通向末路的门岗。

先是矿工,然后是探险家,接着是旅行者、寻求浪漫的情侣、作家、摄制组,甚至想要结束生命的人。渐渐的,人们不再前来。最后连探险家也不来了。

世情如此,如今的联邦公民已经不像几百年前那样向往未知。探险家们游走在已知的星球上,摄录影像,品尝食物,与光网上的观众聊天,撰写旅行日志。对十号星带的探索沦为虚无的英雄主义,主流观点认为,在技术突破到可以进行绕过星带的航行前,试图穿过它的尝试都和自杀无异。

守望十号星上,曾经送别过数以万计探险家的星港,也逐渐从繁华中衰落。大部分员工都被新型自动化机械取代,不久之后,隶属联邦的管理组也离开了。到了现在,仅有一名负责人轮流驻守在这个空荡荡的星港中,以维持它尚未从记录中被删除的编制。

这个标准年,调任到此地的正是喻文州。


黄少天顶着一头在检查中被洒得湿漉漉的乱毛,从舱室里坐起身来。他在原地停了几秒,好让自己从晕眩里恢复。

医疗室里残留着仪器运转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喻文州递了条毛巾给他,接着继续低下头检视屏幕。

黄少天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怎么样?”

“好消息是你的各项指标正常。”喻文州滑动屏幕上的数据,“坏消息就是,这份检查没有给我们提供破案线索。”

“唉,我就知道。”黄少天沮丧地说,“这肯定是灵异事件。”

喻文州招了招手,辅助设备开始清理医疗舱和地面。黄少天低头看着从脚下滚过去的球形机器:“现在的空港自动化真可怕。我听说中心区的人现在很多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

“如果不是这么自动化,我也许还能有几个同事。”喻文州保存了医疗记录,“现在只我一个就能维持空港运转了,虽然有效率,但也没什么意思。”

黄少天:“你不是经常在星网跟我聊天吗!我多有意思!”

“嗯,你最有意思。”喻文州表示赞同,“不过同一个人,还是活生生坐在我面前比较让人开心一点。”

“这倒是。”黄少天把毛巾递给机器人,“你知道我当时联系了半天,结果发现你就在守望十号星港口的时候有多震惊吗?”

“即使不在这里,我也可能在其他星港。”喻文州说,“反正在这个系统里,都一样。”

“不一样吧。守望十号又不是什么非来不可的地方。就算真的排到你,凭借你的履历,你应该也完全可以不来才对。”

“遵从联邦安排是我的义务。”喻文州微笑道。

黄少天看了他几秒,从椅子里站起来。

“我们还是去通讯室吧。”他说,“也许我应该和学院星联系一下。”


[ 7678 : 23 : 02 ]


黄少天二十一岁时拿到了独立舰长执照。同年,喻文州进入联邦星港综合体,成为了一名年轻的调度官。

高速教学区的效率让他们比同龄人更快地接受了所需的教育,到了后来,他们读的科目已经大相径庭,但两人仍然常常在一起度过闲暇时光。黄少天用奖学金和创业贷款买下一艘快到年限的小型舰艇,把它喷成了闪闪发光的鹅黄色,在星港一排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之间活像根飞天香蕉。喻文州受邀来参观他“伟大探险家的第一个座驾”时,也不免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你把它涂成这颜色有什么意图……”

“因为很显眼!”黄少天叉腰,“现在我还没能力把它弄得很好看,那就退而求其次,让它显眼就够了。显眼的话,被援救的几率比较大。”

喻文州:“似乎没有统计表明这一点?”

“不要拆穿我。”黄少天痛苦地说,“其实是我程序调错了,本来以为喷的是黑漆,结果那个破设备因为我余额不足自动给我匹配了最便宜的方案。”

“……”喻文州沉默片刻,中肯地说:“便宜也是一项优点。”

两个人站在停泊区边的平台上,一人端着一只虎皮椰子——这是港口餐厅的招牌项目,每天提供一套异星特色当地美食供旅行者选择。黄少天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迟早有天我要搞个最酷炫的船。”

“是你上次给我看过的设计图?”喻文州想了想,“那个是很不错。”

“就是那个!”黄少天一敲手环,空中顿时投射出来一张小小的投影。这艘船并不是全身漆黑,两翼和尾端上点缀着比钴蓝色更浅的图案,流畅而优雅的线条宛如鸟雀。他心驰神往地看着它:“这才是我的生命之光,灵魂之火……”

“在你现任的香蕉小姐面前谈论梦中情人可不太绅士。”喻文州戳了戳投影。

黄少天:“不好意思,我就是这样的混蛋。为了它,我愿意每天只吃营养剂。”

“按照你的设计方案,它的造价你就是省一百年的饭钱也不够花的。”喻文州指出,“开源比节流重要,健康才是本钱。”

“唉我知道!我知道啦!”黄少天愤愤地吸了一大口金色的椰子水,“真是贵的要死!不过没办法,我就想要最好的。”

喻文州说:“总之,你现在已经考下执照,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只要做出几项让你出名的挑战,有了赞助就好办了。”

“不是……”黄少天干巴巴地说,“虽然我知道你一向对我很有信心,但是也不用这么有信心吧?什么叫最难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啊,冒险才是最大的难关好不好!”

“对别人来说也许是。”喻文州把空了的椰子放进路过的清洁机器头顶,“不过我相信,没什么探险能难得住你。”

“你这人,”黄少天转过头,“不要老是突然说什么让人压力很大的话。”

他揉了揉有点发红的耳朵,补充道:“但是……反正你等着看吧!”


把那艘旧飞船(现在的香蕉号)卖给黄少天的人,完全没想到自己的飞船会这么快登上新闻。当刚毕业的买家对他说“我准备开着它去探险”的时候,他说你开这个就先练练手,有钱了再换个好的吧。没过多久,他就看到了那艘香蕉穿越聚合星环的影像记录,嘴里的饭团都吓掉了。

“我真庆幸它没有在关键时候散架。”作为飞船的前主人,他对来采访他的星网记者后怕地说,“那孩子……是叫黄少天吧,胆子也太大了。”

在几个旅游区星球小试身手后,黄少天把第一个挑战的目标定在了星系边缘的聚合星环区。星环中央分布着极度混乱的力场,早年曾有过一两个成功从星环中央穿过的案例,但都没有留下确切的内容记录。根据口述资料,听说穿越它时,飞船上的乘客可以从中间看到尚不存在于这片银河区的奇异景象。

黄少天成功完成了这次挑战,代价是香蕉号几乎八成的损坏。援救者及时把他捞了回来,带回附近的星港——喻文州新近任职的地方。

他从医疗舱里昏昏沉沉地醒来时,旁边的护士欣喜地说:“你醒了!”

“我醒了。”黄少天茫然地跟着说。

“你做到了!”护士比他还激动,“你是有记录以来第三个穿过聚合星环的人!”

黄少天恢复了一点力气,喃喃地说:“可不是嘛。”

喻文州是最早获准探病的人,那时候黄少天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星港的医疗室墙壁刷成了粉蓝色,视幕上的小兔子在草地上跑来跑去。

“你看起来还不错。”喻文州在他的医疗舱边坐下,端详他的脸。黄少天的头发在治疗液里泡的有点褪色,皮肤也白了一个色号,不过精神很好。

“还行吧。”黄少天努力压抑着神色,但尾巴仿佛已经翘了起来,“我是不是很棒?”

喻文州说:“你真是不要命。”

“这是在夸我对吧?”黄少天问。

喻文州:“显然是。”

他做了个黄少天没想到的举动——用力地抱了他一下。

“哎哟哎哟!”黄少天大叫,“我头晕!我头晕!!”

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尖。喻文州放开他,冷静道:“你不晕。我进来的时候还看你打游戏呢。”

“你干嘛这么紧张。”黄少天试图转移话题,“你不是对我很有信心吗?”

“是的。”喻文州说,“我知道你肯定可以。不过这不妨碍我担心吧。”

黄少天小声说:“那说明你对我的信心还不够。”

喻文州:“这话不太公平,我可能是全世界对你最有信心的人。”

“我信了。”黄少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对了,我的香蕉小姐怎么样?”

“已经没救了。”喻文州简洁道。

“……”黄少天瞪着他,“你就不能安慰我一下吗?!”

“至少它完成了它的任务。”喻文州说,“保护了你,让你还能在这说话。”

“它的任务只是帮我完全挑战。”黄少天耸肩,“保护我算顺带的吧……”

喻文州笑了起来。他打开手边的罐子,里面是一个金红色的水果布丁。黄少天美滋滋地端过来开始吃:“这是学院星的特产吧?没毕业多久我已经开始想它了!”

“对了,”喻文州问,“你在穿越星环的时候,有看到什么特别的景象吗?”

“这个嘛……”黄少天拖长声音,吊足了胃口才说:“其实没有,我觉得我只是产生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幻觉。因为那时候是完全主控模式,系统自我调节程度有限,飞船才失去控制的。”

护士这时候进来更新医疗舱的数据。她挺开心地说:“我给你做了一个新闻专题串,回头你可以欣赏一下。”

“虽然有点羞耻……但是谢啦。”黄少天揉了揉脸,“看来我真的出名了?”

“当然。”护士真心实意地说,“你接下来会写书吗?还是接受那些什么,各种邀请之类的?”

“我会写的,我还要给我的新飞船攒钱。”黄少天说,“邀请就算了,我还要继续冒险。”

“可是你已经完成了别人都做不到的冒险啦!”护士难以理解地摇头。

她离开医疗室后,黄少天嘟囔道:“可我并不是第一个做到的人,对吧。”

喻文州说:“现在没人做到的冒险可不多。”

“——还是有的。”

黄少天抬起头,眼睛闪闪发亮,“还是有的。”


[ 10,364 : 07 : 45 ]


横越星港上方的长廊里,两人并肩走着。

“我听说这里应该有一面按着唇印的墙。”黄少天东张西望。

“确实有,不过不在这里。”喻文州指了指前方,“在礼堂里,我们穿过去后就会看到。”

“不在走廊吗?”黄少天看起来有点遗憾,“我看到记录里说,在守望十号星最繁华的时候,每天都有探险者在这里留下记录,最开始是有一小块永固材料的留言板,后来变成了在走廊里一直延长的唇印墙……”

“曾经是的,不过因为不好保存,所以就挪到了礼堂。”喻文州说,“现在偶尔会有旅行者来瞻仰这个遗迹,管理组认为把礼堂和这些留念放在一起比较有景点的感觉。”

“虽然能理解这个安排……但我还是觉得放这边更好。”黄少天说。

喻文州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没说出那个最主要的原因:因为不再有新的冒险者在这里留下印记了。

这条长廊连接着港口的主塔与预备航行的外港。虽然有地面车,当年的探险者们多半还是选择从这里徒步走过去登舰,这几乎成为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按下唇印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技术不断发展,星空的版图不断扩大,可创造并探索这一切的,仍然是人类的热情、坚持,与爱。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走廊里柔和的灯光铺在他们的前路上。黄少天没话找话:“为什么这里的通讯室设在了外港?我记得其他地方都是在主建筑里来着。”

“原本有两个,比较大的那个在主塔,和联邦内部联系。”喻文州说,“外港那个……用来和从这里离开的人联系。它里面有一台最先进的接收设备,虽然只是当时那个时代最先进,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差。”

“那台设备一定很少用到。”黄少天毫无压力地说,丝毫没有自己也将是“从这里离开并且失去音讯的人”其中之一的自觉。

“几乎没有用到过,接收到的只有一些散碎的信号。”喻文州说,“后来为了节省能源,关闭了主塔的通讯室,把所有通讯功能都集中在外港那边了。”

“还真会省,亏得他们没把整个港都关了。”黄少天咋舌。

“据说离全部关掉也不会太远。”喻文州说,“这个提案已经在审核中了。”

黄少天打趣道:“那我还算来的正是时候?”

喻文州无奈地笑了笑。长廊尽头,黄少天快步跑下台阶,哇了一声:“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礼堂啊!”

外港的礼堂有着无色透明的穹顶。这是早在母星时代就流行过的设计,现今的技术却将它变成了另一种面貌:置身其中,就仿佛真正处在旷野之上、星空之下,茫茫天地之间只有自己的身影。

礼堂正中央有一座古朴的石坛。黄少天来到石坛旁边,伸头往里看——里面没有什么新技术的结晶,只是一池水而已。

此时,夜幕上的群星已经显现出来。在这几乎不存在光污染的地方,它们的光亮甚至有点吓人,但任何一名探险家都不会觉得他们太亮。它们是希望与未来,是令人心醉神迷的浪漫,是终会抵达、又或者在梦中抵达的远方。

池水中倒映着整片夜空,星光随着水波微微摇动。黄少天屏住呼吸,半天才说:“好漂亮。”

“我以为星空你早就看惯了。”喻文州从门口走来。

“永远看不腻。”黄少天在石坛边坐直身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光是这个地方就值得来看一看了。”

喻文州站在他旁边,两个人静静地看了一会水中的星空。从这里出发的无数个探险者的灵魂,仿佛就是如今透过穹顶照射下来的星光,将永远于此处目送着他们的后继者。

黄少天终于想了起来:“对了,唇印呢?唇印墙在哪里?”

“这不到处都是吗?”喻文州眨了眨眼睛。

“什么……”黄少天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叫道:“不会吧!!”

他点亮手环,向下照去,果然在地面上看到了他找的东西。

透明的隔板下,地面上排列着永固材料组成的板块,每隔一小段距离就有一个唇印和一个名字。黄少天蹲下来看了一会,敬畏地说:“这里全都是?”

“全都是。”

“这么多?”

“这么多。”

黄少天望着铺满了礼堂地面的板块,灯光在他眼中轻柔地闪烁着。过了许久,他说:“哎,我喜欢这里。”

这里的地面和天空没有距离。离去的人留下的吻,就这样被刻在群星之下。

他们亲吻星空,一如亲吻自己与世界的命运。

黄少天一个一个地看那些名字,最后干脆躺在了地面上。他咕哝道:“我不想走了,就让我在这里睡一觉吧……”

“通讯室里好歹还有睡袋。”喻文州在他旁边坐下来。

“我说,文州。”黄少天背对着他小声道。

“嗯?”

“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去通讯室吗?”黄少天问。

喻文州轻轻挑起眉毛:“为什么不呢?”

黄少天翻了个身,仰躺在地面上,看着他的眼睛。

“虽然我一直都没问,但我觉得再不问就没机会了。”他说,“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对吧?……关于我的事情。”


[ 9490 : 17 : 16 ]


黄少天二十六岁时写完了他的最后一本书。和他联系的编辑并没有很惊讶:“我觉得你也差不多该过上点安稳的日子了。找个小星球度假怎么样?”

“谢谢。”黄少天礼貌地说,“我会考虑的。”

他来到喻文州当时任职的星港时,视幕上正播放着他新作的投影。现在他凡是来到人多一点的民用港,都不得不开启夜雨的伪装模式,否则准会有人把他从无数飞船里一眼认出来。要他说,这一开始还挺有趣,时间久了可就很让人困扰了。

自从他出名以来,围绕在他身边的话题就没有减少过。起初那些对他探险水平和真实性的质疑,随着他完成一个个挑战后也沉寂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关于他动机和影响力的讨论。一些人觉得他就是个搏命的疯子,也有人呼吁让青少年少看他的冒险故事,以免被这种不切实际的孤胆英雄主义感染,做出什么无益于自己人生的错误选择。不过,总体上不抱特殊目的的真正围观路人并不会讨论得那么深入,他们就只是为他喝彩而已。

他穿过写着“向群星致意!”宣传语的投影,走进餐厅的单间。喻文州正在里面等着他。

“恭喜你升职。”黄少天一头栽进沙发里,吐了口气,“啊,果然还是这里比较舒服。”

喻文州像他们小时候一样永远承担点餐的工作:“我以为你会说,飞船上比较舒服。”

“那是快乐,不是舒服。”黄少天懒洋洋地说,“没有辛苦的人生不叫人生。我这句话怎么样?”

“是上个月被教育委员会抨击的台词吧。”喻文州挥散菜单投影。

黄少天蹭到他旁边:“我就知道你有在关注我的新闻!”

“也知道你要出最后一本书了。”喻文州把他从沙发里拔起来,“不过,所谓不再冒险,应该只是出版社的噱头而已吧,这可不像你。”

“当然啦。”黄少天坐直身体,“就让他们以为我是赚够了钱去过平凡日子就好了。我还有计划要完成呢。”

喻文州:“你在计划一次探险?”

“嗯哼。”黄少天说,“可能是我最后的一次探险了!是不是很刺激!”

喻文州看着他。“你要去十号星带。”他确信道。

黄少天:“哎——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猜的那么准啊!这样让我很没成就感好不好!”

喻文州:“我还记得你当初说,要完成从没有人完成过的挑战。”

“是啊,不瞒你说,我很久之前就有过这个计划了。”黄少天说,“现在我终于有了可以给夜雨再升级一次设备的钱,万事俱备,只差西风……”

“东风。”喻文州纠正。

“东风就东风吧。”黄少天偷偷瞥了他一眼,没看出他的表情有什么变化,“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阻止我的,对吧!”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阻止。”喻文州叹气,“那毕竟是从来没有人活着回来的挑战。”

“但是我会活着回来的!”黄少天挥舞双手,“你相信我的吧!”

喻文州反问:“你相信你自己吗?”

“……不太信。”黄少天承认。

他想了想,又说:“我是说,我没有一定能回来的信心,可是如果说什么时候有成功的希望,那就是现在了。大约七百天之后有个非常合适的时机,错过这个,也许我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喻文州说:“所以你一定会去,是吗?”

“我想去。”黄少天抬起头,“也许你不信,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出生的。”

喻文州沉默片刻,捏着他的脸往两边拉了拉:“我不记得你书里有这个台词。”

“啊痛痛痛!!”黄少天连滚带爬地脱离了他的魔爪,“才不是台词!我的招牌台词明明是你教的——向群星致意!”

他比了个很中二的手势,然后自己笑倒在沙发里。

机器人敲门送上了菜,黄少天毫不客气地大吃特吃起来,时不时偷瞄一眼桌子对面的喻文州——对方一直都是仿佛在思考着什么的表情,让他心里有点没底。上甜点的时候,喻文州问:“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黄少天拿起勺子,“喂,你还没说你到底会不会支持我呢!”

“抓着这个不放可不是你的作风。”喻文州促狭道。

“我知道。”黄少天想了想,“我就是……想从你那里听到一句确切的回答而已。不许吐槽我幼稚。”

喻文州:“会这么想,说明你还没有下定决心。如果你真的想去,包括我在内,应该不会有人能改变你的决定了。”

“可是你不一样啊。”黄少天说。

喻文州沉默了。黄少天翻开装布丁的罐子盖,隔了一会才说:“其实我挺怕你说出那句‘不要去了’,我怕我真的就会动摇。我不去的话可能会后悔一辈子……但是,哎,怎么说呢……”

“对不起。”喻文州说。

黄少天吓得勺子都掉了,他结巴道:“你你你刚才说啥?”

“对不起。”喻文州重复了一遍,“我也不想让你这么为难。”

“不!我不为难!好吧虽然还是有点为难但是你不要给我道歉啊!”黄少天抓狂道,“这和你又没关系!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喻文州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虽然稍纵即逝,但总算让他看起来没有那么忧虑了。

“我会的。”他说,“如果这是你的愿望,我会支持你。”


[ 10,364 : 07 : 52 ]


“你是因为我会从这里出发去十号星带,才调任到守望十号星港口的,对吧。”黄少天说。

喻文州:“是这样。”

黄少天手环上的灯光熄灭了。他们就这么并肩坐在黑暗里,星星在他们头顶闪烁。

“一开始我没考虑那么多。”黄少天喃喃地说,“但现在想想,你总是在各种出人意料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我第一次探险的时候,你就在我附近的基地,最后一次探险,你还是在我出发的港口。如果说这次是你主动申请调任,那第一次呢?你怎么会知道聚合星环的出口就在那个地方?我想相信这是巧合,可巧合未免也太常见了……就当我是瞎猜吧,但我总感觉对于记录仪这件事,你知道的比我要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要和我说这些都是命运吗?”

“不,这不是。”喻文州轻声说,“是我一直在追随你走过的道路。”

黄少天卡住了,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难以置信地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有的时候你简直是未卜先知,难道你其实是个时间旅行者?有这么不科学的事情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喻文州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很可惜,我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原本这不是必要的,我们本来不扯上关系比较好。”

“我记得你说过这句话。”黄少天眯起眼睛,“在我们小时候,刚认识的时候。”

喻文州:“你还记得?是的,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虽然一切的起源要比那更早。”

“我当然记得!”黄少天不爽道,“你还说你后悔认识我来着!”

“那不是真的。”喻文州说,“我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

黄少天可疑地静止了几秒,然后努力用严肃的语气说:“既、既然这样,你就坦白点吧,你到底有什么小秘密?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还不跟我说吗?”

喻文州沉默下来。过了很久,久到黄少天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终于说:“我们就从记录仪讲起吧。”


“曾经有一个探险家,他随身携带着记录仪,里面有着他的一切数据:他航行过的路线,经历见闻,甚至还有一套模拟人格系统。”喻文州说,“这个系统通过多年以来分析他的数据,模拟了一个他的人格,储存在记录仪中,作为他本人存在的证明。”

黄少天愕然地说:“我……我的记录仪里也有这个系统。”

“探险家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探险,是前往当时人类活动区域的边界。”喻文州继续道,“他没有回来。几年后,一艘飞船在边界附近发现了救生艇的残骸,但舱室内并没有人,只有部分舰载系统的存储条,以及一只损坏了的记录仪。里面的数据表明,救生艇所属的远航舰,在探险家的驾驶下成功穿越了边界,但因为引擎损坏,被星系引力捕捉时无法自救。在坠入恒星前,远航舰发出了记录着穿越边界路线的漂流救生艇,将它送回了人类世界。”

黄少天怔怔地看着喻文州。对方的声音仍旧平稳,只有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这条航线是真实的,它带领着联邦的舰队,突破了边界线。”喻文州说了下去,“边界不再是边界,探险家打开了这扇星空之门。他的事迹被写在课本与历史书上,送别他的那颗星球的港口成为了他的纪念碑。人类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黄少天喃喃地问。

“六百年前。”喻文州说。

黄少天:“对你来说?”

喻文州:“对我来说。”

黄少天将视线移到自己的手环上,记录仪的外部件正发出微光。喻文州说:“然而,尽管这名探险家的生平广为流传,他在救生艇里留下的愿望也并不算完全实现。他希望世人目睹他的一生,但他最后的、最壮丽的冒险却无人书写。他的记录仪损坏严重,数据很难读取,但还有一个途径——通过他模拟人格中记载的数据,来还原他当年的历程,最终追溯到他前往边界的时刻。”

他指了指头顶的星空:“为此,我建造了这个宇宙。”

黄少天茫然地抬头望去,星光仍然温柔地洒落。

喻文州说:“在我出生的年代,运行这种真实的模拟系统已经成为可能。虽然还是不太容易,总之我最后还是成功地还原了六百年前的世界,它围绕的中心就是探险家留下的模拟人格……”

“也就是我。”黄少天轻声说。


[ 00 : 00 : 00 ]


“这是不是史上最昂贵的粉丝行为?”卢瀚文趴在桌子上问。

“我比较想把它叫做学术研究。”喻文州最后检查了一下浸入舱的系统。他从侧面打开真空实验服,活动了一下手臂,然后泡了杯茶。

“哪有自己筹款的学术研究。”卢瀚文做了个鬼脸,“这叫用爱发电,教授。”

“我不想给赞助商在这里面干预进程的机会。”喻文州抽出被对方压在胳膊下面的光屏,“六百年前我的家族在宇宙中捡到了他的遗物,现在到了我们实现他心愿的时候。希望这个使命能在我这一代完成。”

卢瀚文好奇道:“所以教授你小时候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你很喜欢他吗?”

“没那么夸张。”喻文州想了想,“非要说的话,我对他的了解不会比你更多,毕竟他的故事早就人尽皆知了。隔了六百年,我既没见过他本人,也没机会和他聊天,甚至连他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

“他是个很伟大的人吧?”卢瀚文捧脸,“而且很能写,每本书都超厚!”

“‘很伟大’不是形容一个‘人’的方式。”喻文州摇头,“你说的是我们想象中的英雄,不是他自己。”

“反正你很快就要和他近距离接触了。”卢瀚文咬着纸杯边羡慕地说,“有钱有技术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吗……”

“我只打算作为系统的监管者,维持到运行结束就好。”喻文州重新穿好实验服,迈进浸入舱里,“模拟可能会花点时间,在外面监测状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好的教授。”卢瀚文看了看桌面,“你的茶还没喝呢?”

“等我出来再说吧。”喻文州说,“虽然那时候可能已经凉了。”

他启动系统,舱室的灯光由白转蓝。在星系旋转的光影下,模拟宇宙中的时间开始跳动。


[ 10,364 : 09 : 04 ]


穹顶下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黄少天先开口说话。

“奇怪。”他扯了扯嘴角,“我现在竟然没有觉得很奇怪。也许我早就感觉这个世界有哪里不对了吧,又或者,作为模拟人格,接受能力就应该特别强?”

喻文州:“少天……”

“其实我经常做一个噩梦。”黄少天说,“梦里我站在一面屏幕前,现在想想那应该是飞船的驾驶室——前方是一片亮得可怕的火海,我能感觉到,我正飞向那热度的中心。它是那个恒星,对吧?”

“我想大概是。”喻文州短促地回答。

“好多事情都说得通了。”黄少天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地面上,“所以你是一个……这个世界的管理员之类的。”

“我应该是个旁观者。”喻文州说,“本来应该是这样。”

“哎,这就是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想理我的原因?”黄少天拍了一下地板,“原来如此!亏得这么多年来我还一直觉得是我不够可爱!”

喻文州哭笑不得:“当然不是。”

“那么你是怎么看我的?”黄少天翻身坐起,“我是个可靠的模拟人格吗?”

“你是一个‘人’。”喻文州毫不犹豫地回答,“和我一样,和任何人一样。”

“谢谢。”黄少天叹了口气,“我也没有觉得我不是人啦,就算你说这是模拟,我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宇宙应该是怎样的实感,不如说它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比较容易想象。我的梦想,我的冒险冲动,如果你给我的设定是……”

“这不是我的设定。”喻文州打断了他,“模拟人格没有经过任何修改,就是记录仪里保存下来的样子。”

“哦,也对。这点我应该最清楚。”黄少天歪头,“这么说,我的结局其实比我想的要好很多。我原本就做好了白白送死的准备,但你现在告诉我,我其实做到了。”

喻文州刚想说话,他又纠正道:“不,那不是我。……那是我吗?”

“他不是你。”喻文州说。

“所以,”黄少天眨了眨眼睛,“你喜欢他吗?”

“我……”喻文州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他。他是历史,是先驱和英雄。”

他停顿了一下,才说:“但是我认识的那个人是你。”

黄少天说:“那么你……”

喻文州等着他的问题,对方却止住话头,狡黠地笑了笑:“没什么。”

他看着夜空。那虚幻的星光对他来说,仿佛依旧触手可及。

过了一会,他说:“可是你已经告诉我了,接下来会怎样?如果这个宇宙就是为了一个最终目的而运行的,现在这算不算是出了严重故障?”

“去他的吧。”喻文州说,“我不在乎。”

黄少天睁大眼睛,简直不相信这粗暴的发言是从喻文州口中说出来的。喻文州继续道:“也许是这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建造一个宇宙,在这舞台上铺设道路,观察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都……”

他想了想,最终用疲倦的语气总结:“太傲慢了。”

“哪有那么夸张。”黄少天摇头,“你又不认为自己是造物主。”

“实际上我做的就是这种工作,而我没有相应的觉悟。”喻文州说,“或者我以为我有,而这件事没那么理所当然。模拟也好,推演也好,无论虚拟还是现实,亲眼所见、亲身体会到的就是真实。”

他别开目光:“对我来说,这个世界和你都是真的。”

“那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黄少天搭着他的肩膀说:“从开始到现在,这些年来,你一定也想了很多。”

“我不觉得这个计划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喻文州说,“总有一天,我们也能解读损坏的记录仪里的数据,探险家的愿望不用非得通过这个方法来达成。你不需要为了这个去做任何事。”

“可是我还是想去。”

“什么?”

“我想去。我必须得去。”黄少天说,“假如你今天没有和我说这些,我也一样会去的。”

喻文州反问:“即使这没有意义?”

“有意义啊。”黄少天笑了起来,“我超——喜欢探险的!”

他从地上站起来:“我喜欢探险,我喜欢命悬一线的感觉。我喜欢从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我要去的正是这种地方。”

他向前走了两步,张开双手,就好像星空之风正从他面前吹拂一样。然后他回过身,把喻文州也拉了起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黄少天说,“‘我喜欢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他喜欢所以我喜欢’——才不是那回事,对我来说不是。他是我的基因,我的模具,我因为他而存在,这些是在宇宙诞生前就决定好的。就像有人喜欢打熊,有人喜欢写歌,而我喜欢探险,没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喜欢。这也许是他的愿望,但这是我的人生。”

他在原地转了个圈,总结道:“所以我一定要去。”

“我知道。”喻文州说,“我从来都没有成功地阻止过你。”

“你哪有阻止我,你不是一直都说……”黄少天忽然顿住了。他看了看喻文州,又低头看向自己的终端。

“在过去的……三百多天里,我度过了三百多个今天。”

喻文州用平铺直叙的语气揭开了最后的秘密,“每当这一天结束,你走向夜雨,我就将时间拨回二十四个标准时之前。系统限制,我不能拨得更多,它唯一改变的是你记录仪中的时间存档。”

黄少天睁大眼睛:“所以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吗,幕后黑手喻先生。”

“是我。”喻文州笑了笑,“我就是那个反派。有些时候,你什么都没发现。有些时候你察觉到了一些事,但像今天这样谈到这里,还是第一次。无论我们说了什么,无论我告诉你多少事情,最后你总是要走的。”

黄少天喃喃地说:“我以为你不想阻止我来着。”

“我不想,因为这是你的愿望。”喻文州说,“我只是想让这一刻来的稍微晚一点。”

“依我对你的了解来看,”黄少天还有心情嘲笑他,“这恐怕是我认识你以来,你做过的最任性的事了吧。”

喻文州耸了耸肩。

“所以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不太惊讶的原因,可能我之前已经听过很多次这个世界的真相了。”黄少天想了想,“那么,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在聚合星环里看到了什么?”

“星环?你第一次探险的地方?”喻文州很快地记了起来,“没有。”

“我看到了你。”黄少天说。

喻文州:“那一定是个bug。”

“现在看来应该是吧。”黄少天回忆了一下,“看起来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我猜这部分也没有记录,所以我才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我看到你把一杯热茶放在桌面上。”

喻文州猛然抬起手遮住了眼睛。过了几秒,他放下手,平静地说:“那是我的现实世界。”

“哦,所以有一杯茶在等你回去?”黄少天眨了眨眼睛,“你应该回去的,别再倒带了。你知道这总得有个结束。”

“如果你想的话,它可以不结束。”喻文州说。

“我可不是宇宙的中心。”黄少天笑了起来,“好吧,可能事实上是——这话听起来好奇怪啊,不过我们都知道不是。我会结束,你也会结束,但星空没有边界,宇宙是永恒的。”

喻文州:“你这话听起来像个哲学家或者诗人。”

“哎,这是我的真心话。”黄少天说,“即使是这个宇宙,也是永恒的。你能再说一次那句话吗?”

“什么话?”喻文州问。

黄少天:“为了追溯前往边界的时刻……”

喻文州:“……我建造了这个宇宙。”

“听起来真让人开心。”黄少天仰头说,“我要去看你创造的星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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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十号星。

曾经一度废弃的星港如今已经改建,博物馆中保留了港口出发前经过的大厅,它透明的穹顶下总是有游客流连不去。

喻文州站在演示投影边,听着人工导游的轻声细语:“……他在探险中独来独往。他没有记载可寻的恋人,也没有时常联系的朋友,他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也许正是这份孤独,赋予了他向星空进发的勇气……”

听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导游带着一群人走开了,旁边一个女孩好奇地说:“您不赞同刚才他的说法吗?”

“我只是觉得勇气和孤独没有关系。”喻文州礼貌地对她笑了笑,“不过,我们对他的生平现在也只有这些了解,实际上他是抱着什么心情度过一生的,谁也不清楚。”

“是啊……”女孩惆怅地说,“我希望那不是真的。至少在离开之前,要有人和他告别吧。”

她拿着手册走开了。喻文州走向石坛边,低头看去,星空正如六百年前一样在水中轻轻摇晃。


[ 10,364 : 09 : 56 ]


夜色渐深,星星更加明亮了。十号星带从北方天空倾斜着流过,如同一道朦胧的蓝色光影。

“我要走了。”黄少天说。

喻文州无言地点了点头。他们并肩走向大厅的尽头,这短暂时间中的永恒仿佛正是群星洒下的光芒,默不作声地环绕在他们身边。

此时此地既然应当道别,那么未出口的话也不必再说。

“对了,唇印。”黄少天忽然停下来,“我是不是也应该留一个?”

在喻文州说话之前,黄少天已经凑近他,在他的脸颊上吻了吻。

然后他快步向前走去,仿佛不想听到回答一样。

“你还会把时间拨回吗?”他远远地问。

喻文州站在原地看着他,那个背影像一只收拢了双翼的飞鸟。他可以假装那杯茶永远不会变凉,但在这短暂的人生,往复循环的时间里,他抓住的事物始终在不停流逝。

另一些留下来的东西诞生在星星之前,也将延续到宇宙的终结。哲学家谈论意义,诗人谈论恒久不变的勇气,而他只有一个吻。

在同一片星空下,他每次都这样目送他离开。

“我不知道。”他说。

“就猜到你会这么讲。”黄少天背对着他大声说,“那就祝我一路顺风吧!”

他走到门前,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向群星致意。”

他微笑着说,“——向你致意。”


END







————

一点唠叨:

这个太空爱情故事攒了差不多有两年,一开始就知道这不是个明快的故事,真写出来之后比我想象的还要闷八十倍吧。比我更闷的是文里的喻先生,视角限制,没有给他展示内心世界的机会,最后就是这种让人憋了一口气的效果……因为他在这“一天”里表现出来的感情只是冰山一角,我不知道有没有把这种感觉写明白。实际上在文后这么问的时候我就已经输了!!我知道!!呜呜呜呜

Saturn这首bgm是促使我把脑洞实体化的灵感之源,基调就是这段开头:

You taught me the courage of stars before you left

How light carries on endlessly, even after death

以及文中也用到了这段的梗:

I'd give anything to hear

You say it one more time

That the universe was made

Just to be seen by my eyes

这首歌下面还有一条这样的评论——

【从那时起,每当我仰望星空的时候,总感觉你就在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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